這篇文章原載於《兩岸公評網2016年8月號》,由《愛瞞日報》轉載,作者為蘇嘉豪 Sulu Sou。
時間回到2004年,奧運會事隔108年重返發源地希臘雅典,當年大會口號正是「歡迎回家」(Welcome Home)。那年我第一次追看奧運,從三更半夜的開幕式開始,每天盯著中國隊的獎牌進帳,最令人回味的莫過於中國女排反勝俄羅斯一圓20年金牌夢,還有「欄王」劉翔打破世績的衝線一刻,激情直至聖火熄滅、閉幕禮成,奧運旗幟轉交北京市長而暫告段落。
奧運是情感釋放的窗口
我承認,當年對奧運的投入和興奮,並不因為本身對體育運動的高度熱衷,更多的是源於國族主義(當年當然不知此為何物)的情感投射。奧運猶如潘朵拉的盒子,是情感釋放的窗口,或者是炫耀「我們國家很強大」的載體。尤其在緊接一屆的北京奧運,彼此以「中國人」的身份認定為號召,達到了其中一個歷史高潮。高唱義勇軍曲,揮舞五星紅旗,在運動場裡、觀眾席上、電視機前,一時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命運共同體」。體育競技是有道德規範的另類戰爭,這類「戰爭」當然不再需要動刀動槍,況且始終強調「友誼第一」的道德尺度,但在建構「我者——他者」這種國族情緒方面仍是不遺餘力,「槍口一致對外」的意識某程度上與戰爭如出一轍。
里約聖火不日點燃,在澳門一如既往未見社會廣泛議論,不知奧運在即或里約在何方之人更比比皆是。本地電視台全天候的直播或重溫,奧運的一舉一動與澳門人近在咫尺,觀眾焦點離不開平日能較常接觸、比賽規則也較易理解的大眾項目,例如田徑、排球、羽毛球、乒乓球等,或是獎牌一般屬於中國隊囊中物的特定項目,例如跳水、體操、舉重、射擊等。可是,澳門人的奧運視角通通與澳門本身沒有直接關係,要不純粹欣賞看得懂、吸引眼球,或感興趣於自己玩過的項目,要不出於上面提過的情感投射,為了「隔一重」的中國人身份而緊張和吶喊。那麼,澳門人看奧運,怎麼似乎都不支持澳門隊呢?
澳門被拒門外的殘酷事實
這是一個非常殘酷的歷史現實,澳門根本不是國際奧委會的一員。1974年成立的澳門奧委會,在1989年同時申請加入亞洲奧委會和國際奧委會,結果前者成功,並在翌年首度出戰北京亞運,但卻在1991年被後者拒之門外,澳門不獲批准參與緊接一屆的巴塞隆納奧運。國際奧委會的解釋,除了當地選手村床位不足這個牽強的理由,重點其實涉及當年全球政治局勢不明朗,蘇聯一夕解體後世界各地的分離運動有如雨後春筍,當年的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拉奇(Juan Antonio Samaranch)是外交官出身的西班牙人,正要處理在西班牙境內主張擁有主權的直布羅陀和加泰羅尼亞等的入奧挑戰,因而連帶其他所有申請一律受到嚴格限制。自此,澳門的入奧申請一直被延宕、擱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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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95年,國際奧委會索性修改章程,列明只有主權獨立國家才有成為會員的資格,從而避免一些地方以入奧作為爭取獨立的手段。因此,從以前屬於葡萄牙的殖民地,到1999年成為中國的特別行政區,「葡屬澳門」或「中國澳門」的旗幟從未在奧運會場飄揚過(除了殘疾人士奧運會、特殊奧運會及聽障奧運會)。2008年北京奧運前夕,澳門能否參賽再次成為話題,中國國家體育總局高調表態支持澳門爭取入奧,但國際間不但無意為澳門打開缺口,甚至轉而質疑中國一國拆三隊(中國、中國香港和中華台北),進而在國際奧委會坐擁超過一票的優勢,澳門當年極其量只能以「中國的一部分」的身份,有機會首嚐在市內傳遞聖火的滋味。
澳門入奧荊棘滿途,縱使已有多年參與亞運並得獎的經驗,本身自2005年也連續三年分別主辦東亞運動會、葡語系國家運動會和亞洲室內運動會,而過去更難得有少數運動員的成績達到世界前列水平,結果也只能無奈地與奧運擦身而過。即使國際奧委會出於要營造「世界大家庭」的友善氣氛,而特別邀請未有運動員達標參賽的國家和地區派員參與開閉幕式,持旗繞場一周,可惜澳門運動員就連「到此一遊」的機會也沒有。
澳門運動員「無力」突圍
幾年前,我赫然注意到奧運沒有澳門的緣由,也是間接從香港的奧運印象延伸思考。香港早於1951年成功申請入奧,直到1996年,滑浪風帆運動員李麗珊為香港取得史上首面金牌,她當年的一句「香港運動員不是垃圾」傳頌至今。奧運場上香港運動員的身影從未消失過,至少從小看香港電視長大的澳門人能有所體會:香港人看奧運,絕無缺少支持香港隊的元素。或許因為在每次奧運掀起狂熱的國族浪潮底下,「小小」澳門的身份認定往往不成問題,沒有澳門的奧運激情不減,「小小」澳門能否入奧變得微不足道、無人在乎,甚至直觀以為澳門即使成功入奧,也不可能有運動員達標參賽。
即使在運動員圈內,更多的是流露出遙不可及的無力感,一方面悲觀於澳門運動員有能力取得奧運入場券,另方面是對澳門能夠憾動國際體育決策毫無信心。以澳門的鐵人三項運動員許朗為例,就算她成功克服聽障、即使高踞世界前列,積分和排名早已符合參賽資格,但只要一天堅持代表澳門(2010年鄰近地區曾經提出協助轉籍,讓她有機會代表該地區出戰奧運,但還是遭到婉拒),也依然無緣奧運。許朗也坦言:「這是歷史遺留的問題,我們沒辦法改變。澳門運動員惟有以實際成績去證明自己有條件加入奧運大家庭。」
母雞與雞蛋 雞蛋與高牆
澳門能否入奧,與澳門運動員能否達標參賽,像是母雞與雞蛋的問題。有人認為,不少澳門運動員連參與亞運也力有不逮,即使日後成功入奧也無濟於事。但也有人覺得,如果澳門成功入奧,運動員自然會更努力練習,爭取跨越擠身奧運的目標門檻。但歸根究底,還得要回到澳門本地體育發展方向這個癥結。澳門政府一直宣稱採取大眾體育和菁英體育雙軌並行的策略,透過建立大眾運動設施網絡的低收費模式,配合「運動易」會員積分獎勵計劃,鼓勵大眾強身健魄,期望藉以降低公共醫療負擔、提升城市競爭力,並以此作為發展菁英體育的基石。近年進一步建立菁英(全職)運動員合約制度,以及退役後報讀大學的每年12萬澳門幣(相當於將近50萬新台幣)資助計劃等。但實際操作上還是困難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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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棘手的非土地資源短缺莫屬,對於這座面積只有31平方公里的小城市,可謂難以朝夕解開的死結。近10幾年來,大型賭場和酒店渡假村的過度開發更是雪上加霜。一般市民要找個寬廣地方騎個單車跑個步也極不容易,更遑論運動員對練習場地的恆常且密集的需求,根本無法得到滿足,籌備多年的運動員培訓中心更是落成無期。再者,澳門的青訓力弱也成了體育發展的一大障礙,熱愛運動的青少年大有人在,但社會對運動員作為職業這回事,仍普遍存有相對負面的價值判斷。社會看不到體育行業有任何前景和出路,家長最多把小孩的體育參與當成課餘興趣,有空玩玩而已,但當要放手讓子女投入專職訓練,甚至犧牲一點學業成績,則肯定免談,許多學校也斷不接受,體育潛能無法拾級而上。後續有再好的福利和保障制度,也是枉然。
看來,這不是母雞與雞蛋的問題,更像是雞蛋與高牆的問題。不論安坐家中隔著電視螢幕,或者近年社會愈來愈能夠承受親自飛到主辦城市現場的消費力,都把澳門人與奧運的距離拉近至咫尺之間。然而,這種咫尺關係卻始終與澳門本身切割,那裡幾乎沒有一件事與澳門有關。回過頭看,不只大眾體育發展空間和程度有限,澳門的菁英體育發展更是寸步難行,奧運夢遙不可及。而當有運動員艱苦突圍符合資格,又因澳門不是國際奧委會一員的歷史遺緒,同樣無能為力、抱憾終生。一種這麼近又那麼遠的糾結,如同雞蛋仰望高牆的不忿,貫穿了澳門人看奧運的心情,也是總結過去、展望未來的重要憑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