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晨五點起床,放上一盆熱水洗漱,戴上手套穿上鞋,埋頭就往攝氏三度的星夜裡衝去。經過三十分鐘的暖身,太陽終在此時緩緩升起,照亮前方的海岸道路。一次一次不斷噴汗奮力,終於又完成一天的練習。
這就是我過去三年的日常。
2014: PB 3小時39分 / 過了一年
2015: PB 2小時59分 / 又過一年
2016: PB 2小時44分 / 再來一年
2017: PB 2小時39分 / 還有幾年?
2017年12月,在完成了第四次參賽的加州國際馬拉松之後,我已經整整一年多沒有全馬的個人紀錄更新,說句不中聽的話,這對我來說是很不習慣的事。自從2015年投入正經訓練以來,我幾乎戰無不克,從3小時39分,一年不到推進了40分鐘。《一個素人跑者的破三之路》彷彿昨日,隔年又是《我用4800 公里,跟你交換15分鐘》。
「每天早上起床,我想的不是跑與不跑,而僅是跑多遠與跑什麼」這句話概括了過去幾年的日子。暴雨、寒流、烈日、霧霾,當朋友還在問:「今天要不要跑?」對我來說,不跑根本不是個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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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說他喜歡跑步,而對我來說一年365天,我跑了350天,合計6500公里,這是去年的數據。平均一個月休息一天,還不代表當天沒有交叉訓練。你問,為什麼要這麼辛苦?
很簡單,因為我有想做的事。
第一: 臺灣長跑競技網,全馬男子百傑,也就是台灣有史以來,全馬最快的一百個人
第二: 我想在家人面前,跑一場對得起自己的馬拉松
這兩件事在最後變成了同一件: 2019東京馬拉松
這是場長久以來我一直想跑的比賽,世界六大馬唯一的亞洲賽事,另外由於日本鄰近家鄉台灣,去一趟還可以順道回家。(或者,回家還可以順道跑馬) 除此之外,家人從未在我出場的任何一場比賽現身支持,並不是因為他們不想,而是當我開始投身馬拉松賽場時,人已孤身在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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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對於新科技的接受度比較低,即使 LINE 也是最近才學會用而已。我在美國累積的比賽很多,但他們一場都不知道,因為我怕老媽擔心,往往只在跑完隔天才稟報:「哦沒有啦,只是家附近的小比賽」就這樣呼嚨過去了芝加哥馬拉松、波士頓馬拉松、甚至是幾場越野超馬。
「你兒子很能跑喔!」當親戚朋友開始這麼說、甚至當《市民跑者之王》寄到了家門口,老爸老媽才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我兒子好像真的很能跑。他們不會大費周章飛過半個地球來美國看我比賽,所以我回亞洲參賽就是合理的選擇,首選自然就是東京。
我在去年 (2018) 的波士頓極度惡劣的環境下,以台灣籍跑者排名第一完賽,成績是2小時44分11秒。當時天寒地凍,我跑到四肢毫無知覺、齒牙打顫,而唯一支持我在最後關頭沒有掉速,甚至奮起加速的,是我知道有一個東京馬拉松次菁英組名額 (Run As One) ,只開放給全馬 2 小時 45 分以下的海外選手。
「終於可以去日本了,跟家人一起!」在那天通過終點線,我哭著對自己說。
此次訓練的過程暫且略過,反正就是那個樣子。漢森為底,配合一些看書研究、以及跟同儕討教的內容,自己畫出的《超 漢森課表》每一週都很像,但每一天都不一樣,有意願的請自行翻閱專頁的文章。
時間直接來到賽前一週,我提前返回台灣調整時差。週六上午抵台,經歷一整天疲憊的行程,我在週日上午來到聞名遐邇的貓空「國手之道」進行最後調整。好巧不巧,當天少見的傾盆大雨,我心想才第一次來,運氣怎麼這麼好? 殊不知其實雨是跟著我走的。
那天結束後,基本上就是不斷減量的行程,公館河堤、逢甲操場、乃至於家附近的步道。在台灣調時差的日子坦白說很幸福,唯一的缺點就是好吃的太多,而能吃的太少。我盡量避免油炸、高糖份、高熱量的食物 (意即: 所有夜市及傳統小吃) 過著苦行僧的生活,直到賽前兩天。
3月1日週五,我和家人從台中清泉崗機場出發,在中午抵達日本成田機場。我們先到品川站放置行李,之後打算前往東南方向的台場,賽前展覽會的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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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吃午餐好了,想吃什麼?」老爸回道:「炸牛排。」
我眉頭一皺,是,品川站附近有一家有名的炸牛排餐廳,深受台灣遊客喜歡。姊姊問:「你可以嗎?」我回答:「可以,大不了我點別的,再多吃一點白飯。」爸爸的口味最重要,回到家我就是個龜兒子,不是,我是說乖兒子。
到了餐館一看,菜單只有一頁,四個品項都是炸牛排,只差在有沒有山藥泥以及肉的大小。我摸摸鼻子點了一份最小的,上菜後把牛排從中一分為二,一半拿去跟身旁的太太換米飯。
去你的肝醣超補。
吃完了(一半份量的)炸牛排,我們往台場 Expo 前進,搭了像輕軌又像捷運木柵線的海鷗線,在下午四點多抵達了台場。今年的 Expo 在戶外,聽前一天來逛的台灣友人評論:「又濕又冷」。看來我是陽光娃娃,今天天氣獨好。
六大馬的 Expo 差不多就是那樣,唯一小插曲是報到時我被幫忙檢錄的工作人員認出來: “Jay? I know you!”
等等,我有紅到日本? 正納悶的同時,他表明自己的父親是台灣人,因此對於台灣的跑者有些認識。他本人兩天後一樣會參賽東京馬,今天還來當志工,光這點就讓人很佩服。
回到飯店之後討論了明天的行程,姊姊表示: 築地場外、淺草、然後走路去晴空塔。我一聽眉頭又是一皺,怎麼全都是逛街行程?「你來日本不逛街?」這句話猶如「颱風天不泛舟要幹嘛?」一樣理直氣壯。
我摸摸稍微腫脹的雙腿:「你們自己去築地行嗎? 我中午再會合。」賽前一天,能省一點腿是一點,因為逛街而搞砸馬拉松,我試過不只一次。於是隔日,我只去離旅館不遠的東京馬拉松起跑線 (東京都廳) 尋了一趟,剩下時間不是在床上,就是在晴空塔的沙發上。
我忍辱、我負重、我來東京不逛街、我來日本不吃肉,因為我該死明天要比賽。
賽前一晚依舊是自我感覺良好的佈陣儀式,有些事沒效無妨,但沒做就是很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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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點多睡下,直到清晨5點半才醒。這麼高質量的睡眠,不說我還以為真的只是要去家門口跑個 long run。安安靜靜用完了早餐、上完廁所、在快7點時出門,步行20分鐘到1.5公里外的起跑線上。
到了寄物區,看到台灣跑者群聚拍照,這時候我的人群恐慌性格又出現了,轉頭就往反方向走。「嘿,Jay!」後方傳來一聲叫喊,我心想不妙,這一拖不知道要拖多久。
回過頭來,原來是兩位老大哥,他們跟我同樣大老遠從灣區來,一樣是六大馬的老司機,第一次來到東京馬的起跑線上。短暫寒暄後祝福對方好運。此時7點30分,距離9點10分的槍響仍有100分鐘,不過 Start Corral 已開。
上週在貓空與國手張嘉哲同桌,他在去年東京馬拉松取得驚人的好成績,於是我也把握機會跟他請教一番。「你還是要早點去,A區跑者雖然不像B區多,但是跑起來也都很狠。」
Start Corral A & B 的準備區是一起的,位於二樓的平面上。上階梯後還有最後一次使用洗手間的機會,我上完了廁所,約在7:40分往起跑線上走去。
「A 區嗎? 謝謝!」一路通過了四五個關卡,才看到那個在夢中見過無數次的拱門。不,比想像中的更美。
冬天寒風中席地而坐的跑者約莫有三排,看來我還是到得早了。遠遠看到分作二、三排的四名台灣跑者,分別是陳囿任、曹純玉、陳秉豐、跟張芷瑄。
抱著一點緊張的心情,上去跟她們打招呼並且互相打氣:「狀況好的話,我應該會跑在你們附近!」我知道曹純玉這次的目標是台灣女子紀錄的2小時39分53秒以下,我們的目標完賽時間相近,著眼的卻是百傑 vs. 第一傑。呼,光是想像讓我冷汗直流,覺得自己格局差很大。
寒暄完,我獨自找了個地方坐下,卻發現柏油路上有點濕濕涼涼。看見路旁的花圃有不少跑者坐著,有樣學樣到他們旁邊窩著,不用盤著腿,感覺終於好些了。
左側突然來了一個穿著黃色輕便雨衣、目光炯炯皮膚黝黑的跑者,我一看就認出了是馬來西亞籍頂尖跑者陳洪龍,跟很多人一樣,他為奧運這個夢想奮力著; 但不一樣的是,他跟奧運的距離,比多數人更靠近一些。雨衣上貼著40K 2:14 的配速表,最後2K沒寫,我猜大概就是2:20-2:21。
「洪龍嗎?」
他點了點頭:「今天好冷,我不喜歡冷。」以馬來西亞跟台灣為主要訓練基地,洪龍的耐熱能力絕對是一流的。反之,這種天氣對他來說就很棘手。
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甚至還閉上了眼睛,主要還是在保存體力,避免在低溫的室外損失太多能量。此時感覺到右方裹著毛毯的一位日本跑者的目光,我微微轉過頭、點頭示意。
「許立杰?」日本跑者一開口,我嚇了一跳。
「是,我是。請問你是?」
「我叫陳維慶。」
啊,這下我就知道了。維慶嘛,宜運間歇團團長、最速廚師、去年東馬跑了2:34。第一眼沒認出來,單純就是我上次看他的照片,穿著主廚的服裝。
我跟維慶聊得很起勁,從訓練聊到大迫傑,從東馬聊到醬料瓶。可惜我這趟行程好趕,不然能去宜蘭吃上一頓飯,該是多好的事。「前面10公里下坡要 hold 住,30公里也是,品川折返後會有小上坡,再開!」這是他最終給我的建議。
雨勢在此時越來越大,然後在起跑前20分鐘一口氣下了下來。這早已不是「真好,有點雨比較涼」而是「真煩,鞋子早就濕透了」的程度。我看著漸漸浸濕的鞋襪不禁嘖了兩聲,說服自己,跑起來就沒事了吧!
也只能這樣了。隨著周圍響起的日本國歌,我們踏過一個個水窪,聚集在起跑線前五公尺的方圓之地。此時大迫傑出場,全場歡聲雷動。適才躲雨的、蜷縮的、顫抖的跑者們,不約而同從冬眠中甦醒。他們撕去了身上的雨衣,拋出了長袖衣物,昂首挺立,露出了胸膛的實業團標記。
如計劃般,在賽前五分鐘吞下了第一包能量膠,搭配一顆200毫克的咖啡因,一陣觸電似的興奮感從腳底直竄頭頂。
The time is now!
冰雨中,我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低吼了一聲。
有如《強風吹拂》中描述的萬米計時賽一般,以大迫傑為首的跑者們就起跑位置,前腳微蹲,右手壓制在左手的錶面。我有樣學樣做了起跑姿勢預備,三⋯二⋯一,槍響!
赤紅色的隊服,化作一道刺眼的烈焰,伴著急行軍似的腳步聲,開啟了燃燒的遠征。
氣溫: 攝氏5 度 / 降雨: 100%
We would not want it to be easy. / 我們從不希望它太簡單
好久沒比賽了,不,好久沒跑這個配速了。每場比賽開始的前幾分鐘,我總覺得有點輕飄飄、摸不清楚自己當下是什麼狀態、配速,更重要的,是不是能夠維持下去。
新宿的道路雖然寬廣,跑在路上的人潮也不是蓋的。我試圖找幾個相近的跑者一起配速,其間幾次被B區出發的跑者衝刺嚇到。A區的次菁英男性跑者至少都有 SUB-245 的實力,不過有些沒報上A區的B區跑者,可能單純只是沒有認證成績而已。他們氣焰高張,從後頭拔腿狂奔,趕上前面的隊伍。
日本的跑者很喜歡穿胸口有漢字的服裝,看著前前後後的跑者們各色隊服,我不由自主覺得自己好像參加了什麼實業團的競賽。
離開美國的比賽就沒有英里單位,我只好學著看公制的五公里配速。第一個5K分段是 17:59,比預期的 18分到18分30秒略快,但是體感還是很好。我想到了賽前維慶的叮嚀,即使感覺好還是要壓著,下一個 5K就回到預期配速的18:18.
此時右前方的對向賽道出現前導車,然後迎來了經過第一個折返點 (15K) 的領先集團,以 Legese 為首的軍團穩定前進著,而令人格外在意的,大迫傑並不在裡面。又過了幾十秒,才看到他通過,好像有點辛苦。接著是女子領先集團,然後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墨綠色的 Nike 背心,是洪龍。而就如他自己所說,這時候因為失溫他已經感覺很不舒服,痛苦的神情全寫在臉上。
注意力重新回到賽道上,自己也通過了15K雷門折返點 (18:23) 這時真的感覺非常輕鬆,而處在集團中間的位置,我幾乎也不必費心看表,心知跟著跑就能把自己帶回2小時35分的終點線。這時候很順利地進入了巡航,好像就是自然反應一般,腦袋放空,把自己交給身體跟雙腿。感覺不用特別出力,就可以穩定跑進3:37/km 的配速,後面有人喊了我一聲。
在眾身材精瘦的日本跑者中,混雜著一位鶴立雞群的亞洲面孔,我當下就想到應該是只有網路上打過招呼的旻杰。他從後面趕上來,看起來非常強壯,在我跟他說了聲「加油!」後完全沒有停留,一下子就溜到配速隊伍的最前面。這時到了20K門前仲町,5K分段還是無可挑剔的18:16,然後是 21K Half Point (1:17:04).
我真的覺得一個大好機會要到來。
雙腿不費力、姿勢沒有走樣、也沒有觀察到任何細微的痛點,硬要雞蛋裡挑骨頭的話,我真的覺得有點太輕鬆了,有點像……身體從來沒有暖開過。
20~25K 是沿著都營大江戶線往北的原路折返,此時我才發現原來剛剛往南的路程是一路順風。
一路往北返回,雨勢在風力的加持下感覺特別明顯。集團現在有點被吹散,延伸拉長成三三兩兩跑在一起。屋漏偏逢連夜雨,剛剛還覺得頗輕鬆的體感,第一次出現了異常: 右側腹隱隱悶痛。不確定是不是空氣寒冷的關係、換氣不順利,速度一下就掉了下去,我急忙集中精神,做了幾次腹式呼吸。
這種天氣下,單打獨鬥實在太辛苦了,我望著前方的小集團,想趕上去有點難度,而週遭零零落落的跑者也沒有一個臉色比較好看。正煩惱時,背後突然出現急促且混雜的腳步聲,看來是有一個龐大的集團接近中。我撇過頭看了一下,大約是 10~15 個人的大集團,而且令人大吃一驚,帶頭的居然是……麥當勞叔叔?
定睛一看,發現是賽前打過招呼的陳囿任跟曹純玉。兩人身著半截式透明雨衣,在風勢的吹拂下啪啪作響,加上一半以上人穿著 vaporfly 4% 踩出的水窪聲,有如急行軍般追擊著一個個在風雨中落單失速的跑者。
我一下精神大振,有如抓到救命稻草般,不假思索就併入了大集團。當下心理壓力大減,一者是有人共跑自然比獨跑容易許多,二者是我知道帶頭的這兩個人目標跟我一樣,跟上去就是了。在他們帶領下,集團一起通過了25K的藏前一丁目: 分段 18:44,這是第一次掉出了18分半的界線,我告訴自己別著急,比賽才剛過一半。
25~30K 由東京市中心,經過日本橋跑向銀座,也許是因為加入了集團,或是剛度過了逆風段,重新又回到可以應付的體感,且側腹痛也緩解許多。銀座的某一間百貨上頭掛著數十尺高的 NIKE 廣告,主打去年雙雙打破日本國家紀錄的設樂優太和大迫傑,今天我穿著跟他們一樣的鞋,希望能有一點好運。不過我那時當然沒有想到,除了設樂 DNS (Did Not Start 未出賽) 之外,大迫傑稍後居然也 DNF (Did Not Finish 未完賽) 了。5K分段回升到18:30.
30~35K 由銀座跑向品川,途中會經過跟家人約定好的增上寺前。這時候我隱約覺得硬跟2:35的配速列車有點勉強,反正我目標只有2:37而已,於是心中默默祝純玉跟囿任好運,然後降速離開了集團。我一面向左搜索家人的身影,完全忘了右側就是地標東京鐵塔,就在此時聽見一聲:「許立杰加油!」一看倒不是老爸,反而是森林跑站的加油旗。我感激地給了一個微笑,接著往前看到了一位同樣是從台灣來的次菁英跑者,從背影就知道肯定遇到麻煩了,每一步都十分吃力。
老實說,我自己現在的狀況也沒好到哪去,不過還是來到他的身邊,用全力喊了句:「撐下去好嗎? 馬上就折返了,不要放棄!」他表情雖然痛苦,還是勉強點了點頭。我心想至少完賽應該沒有問題,跟他說了句加油,然後繼續向前。
35K分段18:44 ,第二次掉出18分半。此時過了2小時08分54秒的風吹雨淋,輕鬆的體感也不復存在。剩下不到半小時要跑了,我腦中浮現那句至理名言:「沒有人在35K後是輕鬆的」,我接受挑戰。
但接下來才是最大難關。
品川站後的最後折返點,一路到終點前會是和緩的上坡,加上今天吹北風,最後7公里的回程想必是場苦戰。但就算做足了心理準備,當跨過最後折返點的那一剎那,我還是被迎面而來的風給震懾了。
幾乎身邊的每個人都在此時不約而同掉了速,如果剛剛還有任何小集團同跑,在此時也瞬間潰不成軍。我急切尋找可以同跑的對象,卻發現即使自己的速度已經降了不少,卻還是附近跑最快的。
那種「附近沒有人跑得比我快,但我很清楚自己並不快」的感覺,當下讓我很慌張,因為就算我不停在超人,時間卻一分一秒在流逝。我不斷告訴自己冷靜下來,這時並不感覺身體有什麼明顯的疼痛,但是力氣就是上不來。
到目前為止已經依照計畫吃了5個能量膠,但是身體的大部分能量在這風雨中不斷被剝奪,在此刻油盡燈枯。
到了39K跟家人最後約定的地方,我只能用眼角餘光搜尋他們的位置。
看到了。
這個月要過65歲生日的老爸,站在寒風中大喊著我的名字,這畫面我想像了好幾次,但從來沒有經歷過,就算是小學參加運動會,老爸也總是要忙工作。旁邊還有拿著手機拍的老姐跟太太,而老媽今天雖然沒法來,但也在台灣的家中,不斷追蹤著老姐從日本傳回去的消息。
我心中一陣感激,馬拉松從來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但在這緊要關頭,我清楚身上的痛苦沒有人可以替我分擔,終究還是得靠自己把自己帶回去。我哭喪著臉、面露難色地向那個方向點點頭,告訴他們我很痛苦:「但老爸,我不會放棄。」
如果有 second wind,我希望是現在。抱著這個期待,用嘴撕開了最後一包能量膠。重新擺好架式,我想像自己在最後關頭打開推進器。
Let’s go! 阿斯拉!
漫畫中的畫面總是很美好,但現實完全出乎預期。
我突然眼冒金星,腦袋一片空白、腳步一陣踉蹌。後來想想,應該是低溫跟風雨造成身體能量不足的缺糖反應。不過在當下,我只覺得很無助,明明身體感覺還可以、雙腿也還能跑,可是我就是沒辦法控制自己。局面瞬間急轉直下!
身體止不住發抖的同時,配速也不由自主地掉速。儘管有著近乎完美的前35K表現,眼看在此時就要徹底崩盤。35~40K 最慢的分段出現了,更糟糕的是連 20 分大關都守不住: 20:03
40K: 2:28:57 最後的2.195公里,在此時感覺無比巨大。
日比谷駛向右轉後,來到最後的丸之內石板路上。
如果說在此之前,Vaporfly 4% 如它聲稱讓我節省了4%的力氣,那它的弱點在這最後1公里就展露無疑: 下雨天、平滑的石板路,一點抓地力都沒有。我如同踩在一灘爛泥巴,雙腿一面掙扎,卻只能勉強離地。腦袋有股巨大的衝動,轟隆隆地叫我停下來,這是當身體超出極限時的自然保護機制
不過與身上的痛苦相比,心裡同時有個清晰無比的聲音:「千萬不要停! 一旦開始走路,你就不可能再跑了!」
這雙鞋是 BURN 隊友們集資買給我的,上面有著他們的名字。老實說,在那個精神恍惚的時刻,我曾經好幾次看到他們跑在我前面的景象:「他們在這時候會說什麼?」鞋子上的十個簽名在我腦中浮現了數十個畫面,我想到隊友們在出發前給我的祝福、想到他們現在一定在 APP 上焦急地追著我的即時位置,我不能讓他們等太久。
丸之內上兩側夾道的人群中央,出現了一條寬廣的路。灰撲撲的陰雨天下,我使勁看還是不到終點線,但心裡知道就快了。
「許立杰!」 「Jay 加油!」
幾位台灣朋友大聲呼著我的名字,他們大概也看出我有麻煩了,很貼心地沒說目前時間,只喊著讓我堅持下去。我眼神都無法離開正前方,只能痛苦但堅定地點點頭,關節咯咯作響,雙拳已緊握到發紅。
終於,前方的轉角出現了最後一個計時器,我看了一眼,還有機會!
2:38:xx
我知道,百傑已經離我遠去,不,這點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還是有一拼個人最佳的機會,身上的每一絲肌肉都在抽痛、大口喘氣也止不住心跳飆升、更別說打從半小時前就徹底缺糖、一片空白的腦袋,但我說甚麼都不能停。
2019年3月3日11點48分
那天在東京都和田倉門前,風真的很冷、而無情的雨越下越大。
然而一個個筋疲力竭的跑者,燃燒著他們的靈魂、榨乾他們身上最後一滴能量
三步、兩步、一步……
Finish Time (Gun): 2:38:58
Finish Time (Chip): 2:38:54
Marathon Men Category Place: 354/27238
Age Place (30~34): 87/3295
Nationality Place: 6/988
Avg. Pace: 6:04/mi; 3:46/km
Heart Rate: 179(Avg); 189(Max)
Avg. Cadence: 177
Avg. Stride Length: 1.51
轉身向終點線鞠躬的同時,也小聲向無數的志工們說了聲謝謝。抬起頭來走了兩步,身體止不住地發抖,是感動、興奮,或者僅僅只是寒冷失溫? 也許各佔一點。
當我往日比谷公園方向走去,才發覺自己已凍到雙唇發紫,甚至在臨時搭建的更衣帳篷裡,手拿著寄物包,卻遲遲無法靠自己的力氣打開。草草套上了長袖外套,走到沒有雨的地鐵站內,用無線網路打給太太,她的聲音很興奮,說是點了熱拿鐵在附近的咖啡廳等我,無奈此時真的一步也走不動。
我就在地鐵站裡的角落,搜出了完賽禮的三明治,我都不記得口味了,好像是甜的。小心翼翼地吃完,才覺得暖和了一點,又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移動凍壞的雙腿,費盡力氣才終於與家人重逢。
「你最後怎麼了啊,我看你前面跑很好呀? 是抽筋嗎,還是受傷?」連珠砲的問題,問得我頭昏腦脹。
即便是結束後十天的現在,我坐在開著暖氣的家中、叫出自己的邏輯腦,才能很勉強分析:「大概是失溫造成的缺糖吧。」應對方針呢? 賽前少淋一點雨、或者學人家穿半截式雨衣,但這都是事後諸葛了,當天情況瞬息萬變,哪有這麼容易?
那時的我只知道,雖然仍有一點點不甘心,但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
我搖搖頭,怔怔地看著家人:「不知道,但我真的跑不動了。」
從開始馬拉松訓練至此,我經歷了幾個階段。一開始是只要完賽就高高興興,不在乎成績。然後幾次比賽下來,成績遇到了瓶頸,接著又開始研究週期化訓練,順利突破自我,覺得這樣的訓練跟成長非常有意思。
而現在的我在第三階段,就是即便很努力訓練,也要接受有可能不會進步的事實。
但是這個「不會進步」指的是比賽的成績,而不見得是身體甚至心靈的狀態。《強風吹拂》書中,有這麼一段對話。寬政大學田徑隊社長清瀨灰二,問一年級的天才跑者藏原走:「你覺得形容一個跑者,最好的方式是什麼?」阿走說:「不就是快嗎?」清瀨若有似無地說:「我覺得不是快,而是強。」
18週、20週、甚至是半年、一年,我現在很清楚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那個要進步一分鐘,要花費以往五倍、十倍努力的時刻。
有時候會很興奮,就像是前年加州國際馬,一口氣刷破5分鐘的PB,來到 SUB-240.
有時候會很沮喪,就像是去年芝加哥馬辛苦地訓練一年,最後因為天氣的緣故,與個人最佳擦身而過。
但更多時候,會像今天一樣,很踏實。知道投入的努力,不一定每一次都能化為實績,但跑過的路不會背叛你,而只是在等待一個更好的機會,開出最美麗的花。
2017 紐約馬拉松: 2:46:03
2018 波士頓馬拉松: 2:44:11
2018 芝加哥馬拉松: 2:40:41
2019 東京馬拉松: 2:38:58
這是我第二次挑戰全馬百傑,可惜的是依舊以兩分鐘的差距被拒於門外。不過這次又更靠近了一步,是真正已經來到了它跟前,彷彿都在門上敲了兩下,但沒開。
You tried. You didn’t make it. And you try again.
這是我賽後寫給自己的話。
訓練、賽前整備、比賽當天的條件、比賽當下的心理狀態跟策略,馬拉松要跑出最佳成績,是一件環環相扣的事。很多時候即使你一切事情都做對了,也不一定能跑出好成績。
但至少這次,我可以很誠實地面對自己,我已經做到了一切能做的事。而且更重要的是,直到最後一刻,我都沒有放棄。
我是一個23歲開始跑步、25歲初馬、28歲站上波馬起跑線、30歲想要挑戰全馬百傑的市民跑者。
而我深信這個夢想總有一天會成真,不是這次,就是下次。
那,你信嗎?
原文載於 Jay的跑步筆記 Facebook專頁,已獲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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